“不过,还有最后一步……”刘白说着取出一只小瓷瓶,将其中的东西倒进嘴里咽了下去,“把你的记忆……还给你……”
听见这话,童息泠才恍然觉察事情没她想得那么简单,忙问:“怎么回事?!你刚刚吃了什么?!”
“徐老头不是说了嘛,除非我死了,要不然那十年记忆就会消失。我是去不了地府的……”
“不要……就算什么也不记得了也好,就算互相再也不认识了又怎样……我只想让你活着!!”童息泠语速愈加得疾,带着哽咽。
“听话……!!你也知道,我就算活着也不会记得你。而你的人生才刚刚起步,离高考只有半年了,如果你现在失去记忆,你的未来怎么办?你爸妈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怎么办?!”
“我知道!这些我当然知道!可又不是什么事情都是只要知道就能安心的!反倒是你!一辈子从活到死都在一个劲地为了别人折磨自己,能不能稍微为自己考虑一次?!总有人会高兴的啊!!”童息泠还讲着就有泪水流下来,鼻子被眼泪憋得又酸又红,喘不动气。
刘白看着她的脸,皱眉浅浅一笑,伸手拂去她的泪水,从那脸颊上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。他说道:“你冲我发脾气了啊……挺好。”
“好什么……”
“那么这就是我,最后的私心。”
说罢起身向她唇上,便是一吻。
童息泠毫无防备,惊慌得睁大了眼,又有汩汩热泪淌下来。可不过一瞬,唇上冰冷的触感就同那人一并,化作了风中的尘埃,在裂云间探出的天光之下,闪闪发亮。
雨过天霁,天光破开稠云,慷慨地铺洒在她身上。地上渐渐显了冷杉的影,光推着云,也推着那影,让它缩短了,渐趋清晰了。
童息泠向那逝去的光亮啜泣着,直至再也忍耐不住,紧绷的精神也就此断裂,嚎啕大哭。她说不清是没了力气,还是缩起来才能释放心情,就此缩下身去,近乎趴在了地上,右手撑着地,左手还紧紧抱着那件战前让她看管的校服外套。
我喜欢你,我喜欢你,我喜欢你,我真的好喜欢你……
她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复着、呐喊着,可出了口却终是一句——
“对不起……”
如果我可以早点把心情告诉你的话……
良久,依旧是那句,
“对不起。”
就不必带着遗憾离开了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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泪水早同身上的雨渍泥污融作一体,童息泠神情恍惚地走回家。这回家路就跟鬼打墙似的,走得格外漫长,她自己也不晓得走的到底是哪一条路,或许那便是心里的鬼打墙。她总觉得,回了家,真的一切都结束了,现在自己还在梦里,家门一开即是现实。
父母看了新闻,一听门铃响,来了救星似的冲去开门,见她还活着终于松了口气,也没去纠结她这副蓬头垢面的样子,只想恐是好不容易逃出生天,难免。欣喜了半晌,又见她不说话,才发觉回来的只有一个人。
“只有你一个人?”苏寻问她。
“刘白……死了。”
童息泠说完这句话便跑进房间,关上门,抱着从苏州带来的骨灰盒,坐在地上。好不容易咽回去的眼泪,在看见骨灰盒那刻又蠢蠢欲动,待她坐到地上,终是再度夺眶而出。
她把自己在屋里关了三天,被家里一劝再劝,才愿意出来吃饭洗漱,任务完成就又关回去。直到学校安排好高考与中考生的课程,她才不得不背上书包,跑去借来的教室参与其后的文化课程。
她害怕见着人,因为见到人就要说话,到时候不知道哪一句就会勾她想起以前的事情,那样又会哭出来——尽管现在自己也总会想,然后阵阵地哭。
是壮胆也是释放,她骑行在孤寂的山路上,奋力蹬着自行车的踏板,自方才还在前方的摩托车旁一掠而过,留下摩托驾驶员无言呆望前方超车的自行车。现在身旁再没人了,她张嘴大喊出来,听那喊声让山谷带起回音,再抿上嘴,让泪水顺着泪道流进去。
一进教室,满屋子都在交头接耳地相互确认有多少人还活着。也许是因为艺术生多去备战艺考了,她们班上倒并未有人在黑污事件时死亡,伤的也是轻伤。而那日在后山被发现的无头尸体,也已确认身份为著名歌手徐晨,因现场并未留下相关线索,警察还在进一步调查中。看丁琳琳坐在位子上萎靡不振,童息泠想到自己当时应当是留了脚印在那里的,却并没有警察来找过她,或许被谁清理掉了吧,是谁都一样,自己现在对那些人再没有利用价值了。
闲人们数来算去,看除了三四个还在奔走校考的人,就只有刘白不在了。他们窃窃议论着,其中不知是谁说了句“不会让那个黑污给弄死了吧?”便接连有人应答,一句更比一句响,肆无忌惮起来。
“说不定呢。”
“这个应该叫‘魂飞魄散’,那种‘好朋友’本来就是死的。”
“总算能松口气了,天天看教室里这么个东西晃来晃去的我都背后发麻。”
“总算死了,我不用再看见那个吓人的东西了。”
“死得好……”
“……”
童息泠先前骑车起的热气还闷在身上,正阴郁的心情下,这一句句刺耳的话听得她越发燥热起来,从颧骨到脸颊都烫得发红,汗水不断渗出来,额上、脖颈上、再是身上,棉毛衫浸湿了,落井下石似的硬黏她背上。她咬牙,攥上的拳头直抖。
咚!!!
重砸桌子的声音让教室的一团嘈杂骤停了,所有人都像见着奇观一样转头望她。她双拳尚停在课桌上,直挺挺站在那里。也不知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,把那披下的半长头发一绺绺黏在她的脸上、脖颈上。
她抿了抿嘴,指着右前方的一个同学便喊:“你!上次的数学题是谁帮你解的!”
继而又伸手指向另一个人:“你!刚开学发高烧的时候是谁帮你把作业册搬到老师办公室!”
之后便是下一个:“还有你!和6班张思悦谈恋爱被老师抓到的时候又是谁出主意帮你解的围!”
她就这样一连指了好几个人,又一连吼了好几个人,才喉咙颤了颤,又抬手一把砸到桌子上。
“为什么……!
你们还能!!!!
这么心安理得地说出这种话……”
那声音愈加颤抖起来,眼泪更是肆无忌惮地在她早已湿得光亮的脸上淌。
铃响了,三十出头的青年男人走进门,左右看看,问道:“这是怎么了?”是数学老师于卿。是哦,要上课了,从现在起,上课,考试,回家,做作业,如此循环,路要继续走、要开始走、要重新走。
“不好意思,添麻烦了,老师您上课吧。”童息泠捏着鼻音坐下了,然后,开始上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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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叫姜戎,家里给我起这个名字,是希望我成为一名优秀的解放军战士。谁知,我打小韧带就硬得不行,完全不是个练武的料子,于是我弃戎搦管,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学者——
好吧我现在就是个助教。助教怎么了,也得是有本事攻读博士学位的人才能当助教!好吧,我还在攻读。啊啊啊,走了走了要走了!」
长发女人锁好办公室的门,走在学校的走廊上,姜戎见状连忙跟了上去。
「这是我们学校的童老师,年仅25岁就留校成为了讲师!这可是苏州有名的大学啊,厉害吧!但她平时几乎都不跟别人交流,一心闷头搞研究,很多人都说她太严肃了不好相处,可我觉得她人超好的,而且我就喜欢这种,这种被女王用高跟鞋踩的感觉……不不不,不是这样的,她是我的偶像。」
姜戎一路跟着去了地铁站。
「今天是12月25日圣诞节,这可是虐狗的日子啊!她下午居然请假了……我想一探究竟,又不好意思问,只能……虽然这样不太礼貌,但是,我就看一下,真的只看一下……」
“好奇的话就买这条线的票到长途汽车站下,一会要去郊区了。”
“啊?啊?!!对不起!我我我……”
“没事。本来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。”
姜戎没想他刚一进地铁站就被童息泠发现了,她停步指着墙上的线路指引对他说,说得他脸上煞得一红,颤巍巍抬了抬手里的苏省卡,见童息泠淡然一笑,转身进站。
一路交通工具的轮番登场让姜戎感觉地都在晃,从没觉得苏州这么大。这会终于摆脱了交通工具,跟她走了段泥路,再上山,眼前是一片公墓。姜戎想问,又觉得不合适,掩耳盗铃似的捂上嘴,只跟她接着走,直到她停下,他抬眼,面前是一块墓碑。
他不好意思多看,悄悄瞄了几眼,看得碑上名字写的是“刘白”。
瑟瑟寒风一瞬拂过她乌黑的长发,童息泠微微笑了笑,说道:“这样吧,我给你讲个故事。这之后,你再决定要不要说后面的话,如何?”
姜戎站在她身后,神情带了几分小男生的青涩,轻轻一应,她便开口接着说:
“那是我,最重要的朋友——”
……
“没有人相信他,也没有人会相信我。”她讲完故事,深吸一口气,这样说道。
“虽然听说曾经英国赛尔贝特家的大少爷搞过什么,让妖怪保护人类的叫‘冰晶’的东西,但是那个出事之后各国就都开始封锁消息了吧,所以让现在的人相信鬼怪什么的还是……”
“我不是说的那个‘相信’。”童息泠又道,“相信憎恶,永远比相信善意容易得多。他们只相信自己的恐惧,然后把那些曾经的善意统统遗忘了,哪怕,根本没人伤害过他们。就算是越嘉的阴阳眼,那时候不管是利国还是徐道长,也都能封上的。”
也许他们的恐惧,会自然被冰晶事件的恐慌牵引起来,姜戎想着却没再开口,听她接着讲:“说到底,他不过是从我生活中经过了,然后消失殆尽,而我像傻子一样守着一盒子骨灰,明明连灵魂都魂飞魄散了……只要我闭上嘴,不知道他的人,再也不会知道,知道他的人,也一个个的想把那记忆都删了,他们对自己的恐惧深信不疑。除了少数几个从开始就知道真相的人,再也没人记得了。而他最后还留下来的……”童息泠转头看向姜戎,用食指戳了戳自己额头,“却也只有记忆了,这倒是讽刺。”
“记忆?”
童息泠点了点头,说:“留在我这里的十年记忆,有他存在过的痕迹。”她转过身来,面对着他,“姜戎我听说你本科是学建筑的。”
“呃嗯,那时候是……”
“你有没有看过张钦南的《阅读城市》?”
“没有完整看过……只在一些论文里看过引用。”
“那你应该看过这段话,我也一直很喜欢这段话。他说,‘城市确实像一本书,一栋栋建筑是“字”,一条条街道是“句”,街坊是章节,公园是“插曲”。透过它们,阅读者见到了“人”,现在的、活着的人和过去的、死去的人。’”姜戎迅速点了点头,童息泠接着说,“我们在一个城市里,能看到不同时代的建筑,那都是现在的、过去的、哪怕更早的人,他们的记忆的痕迹。而这些记忆在人接触过的地方都会存在,存在于一草一木、一花一石,还有我的一言一行。”
她微微一顿。
“所以我要努力,我要向上爬,我要变强。然后做出让更多的人会知道的东西,让更多的人都知道我,将我刻在他们的记忆里!这样他留下的痕迹,总会有人……总会有人记得了吧……”
苟利同那世死后卖掉了自己的一切名望,名不见经传的刘白也就此消失在了岁月的风雨里。生前留不了什么,死后总要有什么留下,童息泠想。
“你在为他而活吗……”姜戎问道。
童息泠料到会有人这样想,笑着摇了摇头:“我是为了自己而活。这些经历、这件事、这个人,让一直活在选择题里的我做出了选择,写下答案。话说得再伟大,只会迷茫的人什么也得不到;四处打井而非一井打穿,这辈子也见不到水。现在的我走在已经决定方向的道路上,行进途中收获的一切,都是为我而生的财富,我,才是真正的受益者。”
姜戎一怔,继而松了口气似的舒展了笑,说道:“那我就来当第一个记得的人吧!你刚刚的一字一句,我都记住了。”他把右手在自己脑袋上敲了敲。
搞什么呀……虽然没说出来,这话里却分明全是「心里满是一个人的时候,再也装不下别的人了」的意思。姜戎心中叹了口气,你的好人卡,我收到了。
“谢谢你。”童息泠答道。
姜戎听见这谢,心想怪不是滋味。便扯了别的话题来问:“你考到苏州来,难不成是为了那个‘落叶归根’的约定?”
童息泠道:“是……因为墓地太贵了。读书的时候我只能把骨灰盒抱过来放在苏州,现在的墓地是我第一年工作有工资了之后,拿着工资和爸妈的钱买的,就每年忌日来扫墓。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“所以之后还得努力赚钱,先把爸妈补的钱给还了……”
“你还要还你爸妈的钱啊……”
童息泠点点头:“嗯,因为这是我和他的约定嘛,没道理让爸妈帮我买单的。”
“挺好的挺好的。在苏州生活还习惯吗?”姜戎问她。
“还好,毕竟都是南方。就是……这边菜里没辣子就算了怎么这么甜啊……”
冬日的天转眼就暗下幕来,安全起见他们动身回了城区。离开地铁站,走在市区的人行道上,周身车水马龙、灯火阑珊,似有点点星光萦绕。童息泠恍惚间余光瞥见一人,一身洁白,让她停下脚步连忙转头望去——
“童老师怎么了?”
十字路口那头,唯有人行道上熙攘的人群,如常为生活奔走着。
“没什么。走吧。”
+
+
P.S.撒花。
后续会再在绘画区更一些插画和人设。
这篇作为《存于万物的记忆》里的一个篇章,现在完结了。不过系列故事才刚刚开始。
结尾在童息泠与姜戎的对话里,大概点了一下题目“存于万物的记忆”的意思,这个概念也会贯穿整个系列的始终。
想想我好像是在用北方人的口吻全程在讲一群南方人的爱恨情仇……怪诡异的【。不过一开始把故事地点设置在川渝一方面是因为对那里有感情,还有一方面是因为那边山多树多容易出妖怪【不。
刘白的故事结束了,童息泠的人生还要继续。那段时光也许就是她人生中的一块独特的留白,情感也好畅想也好,在这个空间中无限地生根发芽。
其实后面还有一个设定,就是凌羽给她说,还好她当时没有把心情告诉他,否则刘白会成为缚灵拴在她身边,再不得解脱,这些怨灵不论对人间有着多强的执念,留下来都是折磨。现在这样一了百了,也许对他就是最好的结局。一直在想要不要加在后面,后来还是没有写。
下一个故事的主角是凌羽,也是靛箬,她是整个系列里被第三个定下来的女主角(童息泠是第四个),这个故事里刘白有酱油能打。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?凌羽有着怎样的力量呢?导致黑污事件的是什么?黑污事件被如何解决了?姜戎说的“冰晶”又是什么?塞尔贝特家族是干嘛的?这就都是凌羽篇章的故事了。“凌羽”这个假名字取了“囹圄”的谐音,算是一种暗示吧。
然后我要先填填别的坑。。再继续开这个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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